发布时间:2024-01-14│ 来源:二十周年庆
走进金雁商店,年代片里常常会出现的那种日杂店景象扑面而来:进门处摆着小学生喜欢的大大泡泡糖、脆香米、五花八门的小玩具;正对大门的货架第一层摆放着10余种口味的方便面;再往里走,能够找到毛巾、拖鞋。抬头环视,高层的储物架上摆着成提的卷纸和绳子扎住的棉被。
皮肤黝黑的王计兵就坐在这色彩斑驳的货物海洋里。“金雁”,是从王计兵和妻子的小名里各取了一个字。这一个名字就像王计兵本人,有一种老派的浪漫,也有一种老派的坚忍,如同我们身边最常见的那种从农村走出的父辈。
来到江苏昆山21年,王计兵打拼出这份赖以生存的小家业。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,他兼职送外卖,成为“赶时间的人”。因为一次偶然,这首同名诗在微博走红,吸引2000多万网友关注。今年,中国作家协会公布了2023年新会员名单,王计兵身列其中。
采访是在初秋进行的,见环球人物记者来了,王计兵才在当天28度的高温中打开空调,谈话间笑得眼睛眯起来,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一些。
他邀请记者去家里坐坐,一进门,桌椅地面上散落着各种杂物,仿佛进了第二个日杂店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和记者说,刚从老家办事回来,没有来得及收拾:“这个家,只是我们生存而不是生活的地方。”
店里和家里最有秩序的角落,都是属于王计兵的。店里的收银区域,摆放着一摞亮蓝色的书,其中一本封面朝外,这是王计兵的第一本诗集《赶时间的人》。客厅的一隅,则归置着他发表诗歌的所有报刊。这宛如王计兵人生的一个具象化表达:不管命运给予何等残酷的捶打,人始终能为自己的心灵保留一片疗愈之地。
临别前,记者请王计兵在诗集的扉页签名。他思考了片刻,郑重地写下他的一句诗:生活给过我多少积雪,我就能遇到多少个春天。
我是1969年生人,老家在江苏邳州农村。不到3岁时,父亲遭遇严重车祸,维持家计的重担,从此落在母亲一人肩上。
自我记事起,家里就经常陷入一种断粮状态,需要去亲戚家借粮。在许许多多个夜晚,母亲会牵着年幼的我走出村子,默默地坐在田埂上流泪。
1988年春节刚过,我随一个建筑队远赴沈阳。工友大多是中年人,最常谈论的是家长里短、江湖义气以及女人。18岁的我无法参与,甚至时常成为他们消遣的对象。我越来越陷入一种孤独。
当时,路边的旧书摊很流行。每天放工后,工友们去公园散步消遣,我就去书摊看书,遇到什么就读什么。有时候一本书读到一半,工友们回来了,我与他们结伴返回工棚,第二天再去找,那本书就不见了。
次数多了,我产生了续写故事的念头。有时几百字,有时几千字,有时真能对得上书里的情节。就这样,我慢慢形成了一种无意识写作的习惯。
后来回乡,我在家附近的沂河里捞沙。沙子在流水里不停地经过,像砂纸一样打磨着被水泡软的皮肤。结束一天的工作后,手脚和小腿一直渗血。睡觉时,我得把枕头垫在脚踝处,让双脚和小腿悬空。一旦不小心碰到床,便像撒了辣椒粉一样钻心地疼。
一年四季,每天天一亮就去到水里,仿佛这辈子就定型了,读书写字愈发成为我生活最需要的一部分。
有一年冬天,父亲给了我20元钱,让我买一件御寒的毛衣。我前后去了三次,却只买回了三蛇皮袋的书,父亲不得不亲自为我买回毛衣。
一次偶然的机会,我在一本杂志的扉页上看到了投稿地址。我就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一块木板一般兴奋,尝试着将一篇小小说的文稿投寄了出去,没想到一投即中。此后,我开始疯狂地写作,连续发表了10多篇作品。
然后,我动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。家里承包的桃园有间小屋,是用玉米秸秆搭成的,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条铺在地上的席子。每天捞完沙后,我就窝在这里写作,从桃花盛开写到大雪纷飞。
后来便有谣言传出,说我精神不正常。父母深为担忧,多次劝我停止写作,我依然我行我素。当我写到小说主人公的丧亲之痛时,为了体验其内心感受,我穿了一身白衣白鞋,模拟披麻戴孝,彻底激怒了父亲。
第二天晚上,当我捞完沙返回桃园,发现小屋不见了,我写了20万字的小说手稿也不见了。我拼命搜寻,最后在园子的一角发现一片新翻的泥土,扒开土层,下面是仍然带着温度的纸灰。我感觉1992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而漫长。
此后将近2个月,我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。父母认为我“结了婚就好了”,但邻里亲戚们认为我有“精神病”,为我介绍的也都是生理、心理上有缺陷的姑娘。
偶然间,我结识了我的爱人。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与我走到了一起,打开了我的心结。我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,答应他从此安心生活,再不写作。
在新疆,我和爱人挖药草、打土坯,相依为命,但仍然放不下写作。爱人渐渐表现出一种反感。
在她的心里,一个男人哪怕粗犷地像个土匪,也不应该多愁善感地闷在角落里写作。我认识到,这一生,写作将是我一个人的事。
从新疆回来后,我们买了一台二手的翻斗车,和一些老乡去山东打工。翻斗车在松动的土坡间爬上爬下,最高的土坡有20多米。7年里,先后两位车友因翻车失去生命。他们就在我面前被卷进翻斗车里,粉身碎骨。
2002年开春,我们带着仅有的500元钱来到昆山。我们没技术,也没有学历,特别难找到合适的工作。身上的钱迅速减少,情急之下,我买了一辆旧的脚踏三轮车、一块塑料布,从批发商业市场进了廉价的袜子、手套、鞋垫,开起流动的“1元地摊”。
地摊的生意大部分时候都非常冷清,爱人看摊,我就蹬着三轮四处捡拾破烂。这是我后来的笔名“拾荒”的由来。
读书成了一件极为奢侈的事。实在忍不住的时候,我就每天攒一点钱,攒够了去买书,然后撕掉书的封面,扔到地上踩几脚。回家后,爱人问起,我就说是捡来的旧书。
我们如此坚持了一年多,硬是攒下了3万元。我在一个菜市场盘下门面,开了家租书店。当时想得很简单:既能养家糊口,又能光明正大地读书。但好景不长,因为不熟悉文化产品经营的相关手续及政策,小店开了2个月就停业了。
生活彻底陷入绝境,但我心中有股倔劲上来了,总觉得别人能混下去,我为什么不能?
在昆山,我第一次进入现代化的城市,感觉每一处都充满了诱惑。我想在这里扎下根来。
河里的船给了我灵感。在一条废弃河道里,我用工地上捡来的废弃木桩和木板,搭建起20多平米的小屋。一到刮风下雨,小屋到处咯吱作响,时常有河水扑进来。夜里,我们不敢睡觉,担心小屋突然垮塌,一家人被河水冲走。每每此时,附近的居民会用手电照过来,那是我一生中遇到最亮的光。
之后的半年,我做了人生中最落魄的一份工作:全职拾荒。一个人默默地去翻垃圾桶,遇上有剩饭剩菜,衣服便染上挥之不去的馊味。一天下来,那种味道非常刺鼻。所以每次出门,我都要带两身衣服。哪怕是冬天,我都要先找处水沟清洗身体,换上衣服再回家。
有一次,我已不记得是因为什么,只能带着女儿一起去拾荒。女儿就像在玩一场寻宝游戏,一发现饮料瓶、废纸箱就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。这反而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击,让我感到特别对不起家人。
写作成了我最好的解压方式。一有空闲,我就不停地写,有时一天能写出来好几篇文章。我写在顺手捡来的纸箱子上,卖废品时顺便就把它卖掉,从未想过发表。
终于,在2005年,我们取得了一个合法经营场所,开了正规的日杂店,日子逐渐步入正轨。
我们不断地扩大营业范围,经过10年的努力后,买了房子。在这第二故乡,我们有了一个正式的家,不用在乎房东高不高兴,不用再担心耳边的风雨声。
2009年,家里有了第一台电脑,我在QQ空间里小心翼翼地保存写下的文字。我打字特别困难,为了节约时间,日志就变得精简,有时几句话,有时十几句话。这应该是我写诗的起点。
网络经济的加快速度进行发展挤压了实体店,我们的生意持续下滑。一个月进账2000元,还要扣掉房租、水电费。3个孩子一个个上学了,学费开销巨大。我的生活,似乎又回到了那种被压得“抬不起头”的状态。
为了增加收入,我去火车站做装卸工。一块25公斤的铸铁,要举到1.5米的高度才能送进车厢,一不小心就会砸伤自己。4个同事负责1节车厢,我永远是最后卸完的那一个。拖慢了大家的进度,我有一种强烈的亏欠感,因此很快就不去了。
2018年夏天,我偶然遇到一位外卖公司的负责人,便顺口问道,我能不能送外卖?他说,当然可以,还帮我安装了外卖软件。
起初,大女儿强烈反对,每次打来视频电话都哭着劝我。为了安慰她,哪怕我正在急急忙忙地抢单,也会立即装出翘着二郎腿的悠闲模样。
实际上,没有哪个外卖骑手是轻松的。一天晚上,我收到一个外卖订单,顾客连续两次给错了地址。最后,我气喘吁吁地第三次爬上六楼,才把餐送给了顾客。那天晚上,我因此超时了三个订单,被骂“怎么那么蠢”。下班回来的路上,我写下了《赶时间的人》。
赶时间的状态,几乎是不由自主的。一开始,我规定自己送到晚上10点,后来逐渐延迟。有时候我都快到家门口了,忽然出现一个高价单,就忍不住接下来。每天回到家已接近12点,第二天早上5点半起床,去店里理货,等妻子10点来接班,我再去送外卖。周而复始。
以前,我的写作几乎都是以自己的苦难为主,反而是送外卖,让我看到了人生百态。横亘在我与世界间的墙仿佛被拆除了。
等红灯、电梯的间隙,我高效地写诗,来了灵感时,就用语音记录在微信里,有时一天可以写好几首。
2019年,我在某个诗歌大赛获了奖,这才向爱人坦言,我一直在写作。爱人看了我存在空间里的几千首诗歌,终于理解了我对文学的挚爱。
我用奖金加上一些外卖收入,第一次阔绰地为爱人买了一件数千元的衣服,以表达我内心的愧疚。这也是我爱人最奢华的一件衣服。
人从生到死,其实都是一个过程,有人可以闲庭信步,有人只能翻山越岭。面对生活不断的锤炼,我只有不断地去承受,努力往前走。
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一个很会写作的人,但我是一个很能坚持的人。坚持让我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,以及和这样一个世界的沟通方式。
因为“外卖诗人”的身份获得网友的关注后,我出版了2本诗集。收入上其实没什么变化,我仍然在开店、送外卖。就像有些人喜欢打牌、喝酒,写诗于我而言,仅仅是爱好而已,它在精神上支撑着我往前走。
准确地说,诗歌就像我生命空地里的一场大雪,如果这场雪不落下来,我的现实生命没有一点改变,但是这场雪落下来了,我变得更精彩。